那年那事——之二:小熊的故事
李京

五月过后,滇西进入了雨季。

陇川坝西方的山峦是缅甸的境地,早起时人们总是习惯地看看异域的山景,若是山头上云雾缭绕,这一天就少不了时骤时缓、时倾时停的降雨;如果那里阳光明媚,照耀得山坡上洋人街(缅甸境内的一处镇子)的白房子熠熠生辉,多半会遇到久违的晴日。

雨季里不宜施工,水库工地会有半年的停歇,留守的人们主要做些修补维护的活计,大雨过后巡视修补大坝,间或挖沙取石、翻盖工棚,以备旱季来临工程上马时使用。人少好吃饭,伙房里也不再忙碌,或到菜园子栽瓜点豆,或上山收柴,操持起来省心许多。往日喧嚣的工地渐渐沉静,人们的心绪却活泛了起来。

清晨出门,但见朝露晨雾弥漫四野,清风裹挟着草蔬的气息扑面而来,低飞的野鸭时而从头顶掠过,鸡鸣犬吠声隐隐相闻,田园宁静,流水潺潺。忽见有人蹲在水渠边洗涮着东西,走近辨认却是医生小熊。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呢?小熊闻声扬起头,大概是彻夜未眠吧,他神情疲惫,声音也略显嘎哑:“二十三队的老婆娘生娃娃,刚接完生。”一边道声辛苦,一边看着他手里白乎乎软塌塌的物事,随口问道:“还不去睡觉,洗什么呢?”小熊乐了,眼神飘动:“好东西,胎盘!”见我咧嘴,他笑出了声:“你们知青净是臭毛病,这东西可大补。”我恍然大悟,迟疑着问:“又是拿去泡酒吧?”

小熊大号熊文祥,原是紧临水库二十三队的医生,前两年调到工地上。他医术甚好,长于使用偏方、验方医治一些疑难杂症,治疗跌打损伤颇有独到之处,在这一带名声甚著,远近寨子的老百姓都常来求医。水库工地知青众多,劳动强度又大,小熊就泡了许多药酒,时不时取出一些来劝人饮用,号称能够舒筋活血、恢复体力。硕大的酒坛在他的药房里排作两列,我去看的时候,曾见坛子上都系着标牌,书写着自撰的名称,记得其中有一款曰“复方胎盘酒”,原来并非虚拟,里面当真有货。询问之下,小熊来了情绪:“那酒里还有多少药材呢!”

小熊的药酒治过我的病。那一次不知何故咳嗽不止,因杂事繁多且自认尚无大碍,就没往心里去,直到小熊找上门来,才意识到应当吃点药了。小熊慢悠悠地说:“我注意你有段时候了,你的咳嗽得治治,小心别成了大毛病。”继而又说:“看你挺忙的,吃药怕也记不住。你不是能喝点儿酒吗?给你弄点药酒吧。”猛然想起那天清晨所见,心中一凛,赶紧问道:“不会是你的胎盘酒吧。”小熊疾言道:“不会不会,你要不放心,跟着我来打酒。”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还有些犯嘀咕,心想可别上了他的当,便随着进了药房,眼见着他从“复方半叶药酒”的坛子里舀出酒,用量杯校准分量递过来,才放心喝下。这药酒果然有些门道,连用三天咳嗽就止住了。

人在世上难免七灾八难,从那以后的这些年里,偶感风寒的事总是会有的,每当出现咳嗽的症状时,总会想起小熊和他的酒。

水库下马后人们有了空闲,晚上常会聚在发电机房打牌。小熊虽是三十五、六的人了,仍童心未泯,经常丢下饭碗就赶到牌桌上。那时“拱猪”的玩法已传播到这里,说来还是我做的启蒙功课。通明的灯光下牌局如火如荼,欢笑声、嘲弄声此起彼伏,大呼小叫十分热闹。小熊的牌技并不精通,脸上常常贴满纸条,狼狈而又不甘的神态和素常的举止相去甚远,难见平日里干脆利索的气度。

天下的牌局都是消息总汇的地方,陇川坝虽偏处一隅也不能免俗,小熊在几年前曾去过北京,这自然是常说常新的话题。谈起此行见闻小熊语出惊人,京城的繁华并不在他的眼里,说起公园却津津有味。这有些令人诧异,吸引他的是皇家园林的气派抑或历史掌故的积淀?小熊若有所思:“那里的花儿长得真好。”我随口应道:“天子脚下花匠当然是第一流的。”小熊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,悠然神往地说:“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么茂盛的芍药。”我有些疑惑,难道他还有风花雪夜的逸致?小熊微微一笑道:“花儿长得那么好,根一定粗壮。”忽然想起芍根是可以入药的,不由地心中一紧,赶忙问道:“你没有去挖人家的花儿吧?”这话触动了他的心事,小熊略显尴尬,随即浑若无事地答道:“真想看看。大概公园里的花儿是不让动的,就没敢挖。”

说起去北京,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事了,这也是小熊生活中十分光彩的一段经历。云南是植物王国,中草药蕴藏丰富且有独特之处,一次小熊和农场的同行在山里采到一种罕见的药材轰动一时,因而有缘参加了那年的全国中草药展览,这对地处边陲的人们算得是一件大事了。聊起有关展览的情形,小熊却只是摇头,说:“没想到是那么一种样子。”见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颇感不解,一再询问才弄清事情的原委。原来小熊在展会上发现某地发掘整理出一份秘方,号称疗效显著,遂索要材料细看,阅毕猛然拍在桌上,喝到:“你的方子是假的!”此言一出震动了四邻,须臾展台后踱出一老者,不动声色地细问究竟。小熊直言道,此方中那几种药某某味药药性如何,某某如何,配伍后药性又如何,依方所述,根本无此疗效,“你的方子还有没说到的地方!”听着小熊侃侃而论,老者有些意外但并无愠色,片刻后点点头,一哂言到:“你知道就行了。”虽已时过境迁,小熊谈及此事仍难以平静。

我默然了,以小熊率直的性格,如此纠结的局面恐真是无法接受的。记得他曾说过,医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大多有些毒性,必须掌握了解毒的方法才能使用。每当试用一味草药之前,小熊总是亲尝亲试摸索药性,为此他曾多次中过毒。小熊描述的情景是这样的,待夜深人静老婆孩子睡下,他安坐桌前慢慢咀嚼要试用的草药,一旦口舌发麻、头晕目眩,马上抓起事先准备好的解毒药物塞入口中以期缓解,如此反复,把握药量。想到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,这瘦小的汉子满脸虚汗仍目光如炬的情形,我知道小熊为何愤懑于那些平庸之辈了。

小熊他们上山采药是件十分辛苦的事。为砍柴伐木我曾在山里住过,深知穿行于遮天蔽日、藤蔓纠缠的亚热带雨林之艰辛和防不胜防的蚊虫蚂蝗叮咬之烦恼。砍柴时还要顾及运输出山的便利,故而尚不会进入到大山的深处,采药人却尽是出没于人迹罕至之处,个中辛劳不言而喻。那次他们在山洼里蔽阴之处发现几株高不盈尺、长有肉质叶片的草木,奇异的形态难住了这些见多识广的山客,一时竟不知是何物。出于好奇又有些预感,他们小心翼翼地连同护根的泥土移挖出来,用野芭蕉叶包好后放在背篓中。下山途中歇脚时,山路上走来一景颇族老汉。景颇族汉子出门必带三样东西,铜炮枪(打猎用的火药枪)、长砍刀和装着干粮槟榔烟荷包酒筒等杂物的筒帕(滇西民族挎包),走在路上十分威风。在僻静的山上邂逅行人老汉有些意外,坐在路旁卷着毛烟并不搭话,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们的行藏。小熊他们继续赶路时,却见那本要上山的老汉也站起身,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跟来。老汉反常的行径引起小熊的注意,但仗恃人多也未放在心上。山路崎岖难行,再次歇脚时,那一路未曾开腔的老汉缓缓地凑到近前,和颜问道:“你们背篓里有三棵一样的草,能不能给我一棵,最小棵的?”闻听此言小熊怦然心动,莫非这老汉识得此物?当下言道:“好不容易找到的,我还要留着呢。”老汉仍不甘心,追问着:“在哪里找到的?”“山这么大,哪个还记得,”小熊的回答没有留商量的余地。老汉长叹一口气,失望之情溢于言表,幽幽地转身离去。叙及此事时,小熊坦言道,那景颇老汉跟了我们七、八里山路只为要一棵草,其中一定有名堂,我哪里舍得给他。

下山后,小熊他们遍查典籍破解这个谜团,终于在一册中草药谱上找到一段文字,从描述上判断当是此物,看来确属难得,以致书上都没有图样。依照记载,这物事治疗内外伤症具有奇效,伤者命悬一线几近弥留之际,服食一枚叶片即可吊回元气,故而被称作“还阳树”。

“还阳树”的现世轰动了一方,后来才有了小熊去北京的故事。

有段时间里见到一村民多次进出小熊的药房,闲谈时不经意地问道:“是找你看病的吧?”随即信口开河闲扯了起来:“给他治好了吗?”“见效了,治了一半了吧,”小熊答道。我有些幸灾乐祸,心想大概是遇到难症了,便调侃道:“你能给治好吗?”小熊的回答出乎意外:“能治呢,但是我不治了。”见我不解,他细细地讲起了缘由。依小熊所述,他是在用一个偏方在治病,而这个方子是从山里某处寨子淘换来的。化外之地自有众人信守的乡俗,使用学来的方子行医,遇到对症的病人只能治到一半,如果想要除根,医者就得言明事已技穷,给你指条路吧,去某处找某人,他能医好此病。只要当初传授技艺之人在世,这个规矩是不能破的。真没想到小熊对这古诫如此看重。见到我沉吟不语,小熊十分郑重地说,如果有违此道,“一旦为人所知,你在陇川坝休想再从别人那里学得一招半式!”

那天小熊谈兴甚浓,“你知道我们采药都去哪里?”以我的了解,每次采药他们都要在深山中停留半个多月,白天在原始森林中翻沟越岭采挖药材,晚上就借宿在寨子里,赶上好天还要晾晒采得的草药,方能背下山来备用。“哪里有草药去哪儿吧。”“你只说对了一半,”小熊诡秘的一笑,“得冲着方子去。”兴之所至,小熊说起了往事。一次上山前,小熊想起曾听闻某寨子有人握有祖传秘方,医治某种病症颇为有效,所处方位与准备去的地域又大体相符,便长途跋涉找到那个寨子,径直到那户人家投宿。山里民风淳朴,对出门人借宿是要善待的,这也算是小熊行事周到的考虑吧。待得安顿下来,小熊他们日出进山,日没方归,忙着采药的行径,与房东一家倒也相安无事,惟山民大多寡言,平时甚少搭讪。十余日过去,采挖的草药多了,就借院中空地翻晒。这引起房东的注意,时不时蹲在一旁看着,慢慢地攀谈起来:“熊医生,这是什么草药啊?治什么病,怎么用啊?”见他主动开口,小熊心下甚喜,明白对方是在盘道考校,遂一一据实相告。数日过去,这房东已认可小熊一伙乃是同道,于是便走动起来。火塘夜话中,话题渐渐聚拢谈起了岐黄之术。酒酣面热之时,房东试探地问道,曾遇到某症,如何医治?听言辨色,小熊知道这已带有请教的意思,便细数自己的经验,其中不乏一些秘术,念及山野之人的局限,顺便还讲述一些西药的用法。小熊的倾囊相授感动了求知者,见他流露出敬佩之意,小熊暗忖时机已到,便坦言正有事相询,某某症苦无疗法,可有良方?话锋直奔此行要害。斯时铺垫已足,那人便不再顾忌,耳提面命细述起来。小熊掂量这方子的分量,确信已得真传,兴奋之余额首相庆,从此又结识了一位朋友。“我的方子大多是这样交换来的,”小熊说。

小熊与人交往素来以诚相见,但对脾性不投之人却掉头便走,这和他侵淫山林的生涯不无关系吧。

一天,见一村民满头大汗、风风火火地来到水库,找到小熊后两人匆匆离去大半日方归。晚上问起缘由,小熊平静地说:“遇到怪病了。”询问之下,得知了白天发生的事情。陇川坝旧有例制,坝子里的水田有些是属于山上老百姓的。逢到插秧和收割的季节,寨子里就会集中劳力下山忙碌一番,平日只留少量的人做些锄草放水的活路。农忙抢季是十分劳累的,因此山上下来的基本都是青壮年。那天早上,一些男女青年忽发异常坐在地上傻笑不止,村民悚然束手无策,经人指点找到小熊求助。小熊赶到后,仔细观察半晌开出了药方,直到众人服下方才离开。“治好了吗?”我问。小熊答道:“这病好治,明天我再去看看。”见他如此坦然,不由地心生疑惑,这老兄搞了些什么名堂?见到我半信半疑的样子,小熊笑了笑:“说给你听听也无妨,这办法很简单。”他讲述的方法简则简矣,然而令人瞠目,原来此法只是取阴毛烧成灰和水服下,服时男女互用。见我惊愕不止,小熊哈哈大笑,我摇摇头:“这种怪招亏你也想得出来。”

多年后我才懂得那大概是群体性癔病,多见于青少年人群,医治起来虽非繁复,只是小熊化解此症的招数实在匪夷所思,茅山道士所传吧。

记得一次赶街归来,走在路上忽闻远处隐约传来歌吟之声,循声觅迹,遥见几个小普哨(傣族姑娘)与小普毛(傣族小伙子)正在池塘边对歌。对歌是傣族青年男女表达爱慕之情的一种方式,能够有缘一见真是可遇不可求的际遇了,便静静地停住了脚步。夕阳下池边的竹林摇曳生辉,或诉或谑的唱答声隔着水面传来,虽不跌宕却也绵绵入耳,别有一番意境。

一日闲话时谈及此事,言下不禁流露出神往之意,忽然察觉到小熊的神情有些异样,不由地想到,曾听人说起和小普哨有过丢荷包的逸事,莫非他也有流金岁月?没想到小熊开口时,却提起了这样的话头:“老傣族青年男女交往是十分自由的,你知道吧?”对当地傣族的风俗我还了解一些,男女青年在婚前的来往确实无拘无束,小伙子来到家中是受到欢迎的,若是约会(傣家人叫串姑娘),父母都会回避。来的人多,说明家里女儿好,大家都喜爱,那是值得高兴的事,倘若女儿大了无人登门反而不美。“你注意过没有,傣族寨子里是没有私生子的?”小熊又道。这话把人问懵了,一种不可名状的心绪蓦然而生,谁曾想过这些!但转念一想,这个问题还真有些道理,亲密交往之中的青年男女不会遇到些麻烦么?“避孕的方法寨子里是不懂的,也不会有人去跟他们说,想来一定有什么打胎的办法,”小熊慢条斯理地续道,“这对计划生育可是有用的,我注意过好多年了。”这番高论听得人目瞪口呆,这位仁兄可谓思虑细密,只是不知他又考究出了什么?按照小熊的说法,他曾费尽心思去了解个中奥秘,但此事太过隐讳,一直不得要领,能够初窥端倪已用去数年时光。原来傣族民间确有秘法,通常就掌握在寨子里最年长的老媪手中,为父母者发现女儿出现妊娠迹象后,会悄悄地讨得药物添放在她的饭菜中,服食后即可消弭于无形。又是一番打探,小熊获知这药物其实是从景颇族那里交易所得,便将寻访之举转向了山上。说不尽的周折之后,终于得知此物乃是豪猪肚子(即野猪的胃,当地称野猪为豪猪),景颇人打猎获取后,不加剖洗,连同其中未消化的食物悬于火塘之上烘干即可使用。言至此,小熊不无遗憾地说,以理度之,真正起效的应当是豪猪吃下的某种植物,但豪猪满山奔走本是杂食性野物,草木的药性又随季不同,“实在是无从寻觅了。”

小熊有两子,正当潇洒顽皮的年纪,终日聒噪不安于行。那年月计划生育还未成为国策,而小熊已自作主张做了结扎手术,据说老婆事先并不知晓,还曾吵闹过一番。光阴荏苒,老婆风韵犹存,方才平静下来。一日,我到小熊的药房去,恰逢他和两个傣族老汉在门前叙话,见我走来便拉住坐下。闲谈中,一老汉忽道:“熊医生,听说你被劁了?”小熊闻言甚为尴尬,忙说:“没有劁,是做了个手术,不再生孩子了。”老汉疑疑惑惑地听着,眯着眼似关切又似好奇地问:“麻雀还会跳吗?”小熊大赧,讪笑道:“会跳呢。”访客离去后,小熊见我强压笑意没有出声,赶紧自嘲道:“老傣族不懂,跟他说多了也没有用。”看着他的窘态,我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离开陇川坝三十多年了,这其间安身立命世态炎凉,为国为家世事纷扰,往事如烟几不可辨,惟忆及旧友恍如眼前。岁月悠悠,故人安否?

庚寅十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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